2014年8月24日星期日

《马拉松之于我》

我想,用一辈子的力气也不会忘记在第十七公里时,那地狱般的感觉是怎么啃噬我双脚的肌肉,消磨那股支持我不断跑下去的勇气。还有那霎时注满我脑袋的空白。孤独,凛冽的空白。

那是个星期六的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双人宿舍里躺着我独自一人,房里只剩开得最大号的风扇强烈拍打空气的沙沙声,还有手机尖锐的闹铃声把我从半睡状态中惊醒。这个凌晨里的起床不如往常的煎熬,仿佛我一整晚都没真正睡着,只是程序性地躺在床上等待时间过去,等待闹铃在四点四十五分时响起。我打开了电灯,让双眼努力地适应光亮,从柜子上拿下前晚拜托朋友买的两根香蕉,程序性地开始剥皮咀嚼吞咽。

    换上了运动型内衣,还有高中时期的短跑接力赛运动装,是像交警外套一样会在夜里散发出耀眼光芒的绿色,背心后还印着高中的校名。我用桃红色发圈在镜子前随意为自己扎了个马尾,发际上依然散落着稀稀疏疏无法被发圈束缚着的幼发,随着风扇的沙沙转动不安分地晃动。我站在镜子前检查自己的状态,轻抚因整晚没睡好而微微浮现出来的眼袋,随即坐在木质地板上穿上adidas的运动短袜。我把几个零钱塞进了运动裤的隐藏内袋里,将手机塞进腕套里再将它锁紧在左手臂,抓了耳机和房间钥匙就走出房门。这个寒假,所有寄宿生不是退房,便是回家度假去了。然而,我徒留着一份执拗的情绪不回家,留在学校宿舍念书,跑步,希望以此填满内心的空洞。

    鞋柜里的紫色Nike跑步鞋上布满了干掉的陈年泥块,那是我的第一双跑步鞋,在刚踏入大一时为自己买的。诺大的南大校园到处都是跑道,就这样忽视它们的存在似乎有着与青春背道而驰的不自然感,于是为自己买了一双跑步鞋,渐渐培养起在校园里跑步的习惯,跑着跑着,就这样跑了快两年了。

    我坐在房门口为自己穿上跑步鞋,缓缓地为自己系好鞋带,常常觉得,对于长跑者来说,最艰难困苦的时刻往往不在于跑步的过程,而是在每一次长跑训练开始前,要打破心理障碍勇敢穿上跑步鞋的那一刻。确定鞋子扎扎实实稳固地穿好后,我把耳机塞好,播放卡萨尔斯演奏的巴哈大提琴无伴奏组曲,走到宿舍大门前,站在跑道旁边拉筋边沉淀心情。
   
    这一次是我的第一次半程马拉松训练,21.1公里,为被癌症缠身的妈妈而跑。

在这之前,我跑过的最远距离不过是12公里,对于半程马拉松的挑战,我心里充满了孤独与不确定感。在一年多以前,我还是个连三公里都能跑得气绝肠断的弱女子。

    五点钟的校园宁静得慑人,没有夜猫子拖着疲惫的身躯沿着步道走回宿舍,没有情侣坐在路旁互相依偎,没有头发凌乱的男生站在树下叉着腰,蹙着眉头吐出一口口的白烟。十二月的风吹乱了我额前的浏海,吹得马路两旁的树丛温柔地摇曳,互相摩擦,几片干裂枯黄的叶子轻轻地飘落在跑道上。这个时间点的温度以及刺骨的寒风使我的背脊发凉,光溜溜的双臂不禁浮起了鸡皮疙瘩。

遵照先前阅读过的跑步书籍上的指示,我耐心地做完了六组跑前暖身的拉筋动作。巴哈无伴奏组曲持续播放着,我启动了手机里的跑步里程计算软件,听着软件录音员操着一口美式英语开始倒数,我步入跑道缓缓原地起跑,不断地给自己精神喊话,当录音员宣告“work out beginning”时,我以舒适的速度径直前进,感受着马尾的左右晃动。我所习惯的校园路跑线路,完成一圈将是3.5公里,在这个寒冷的清晨里,我需要循着同样的路线重复跑上六次,才算完成了半程马拉松。

    时间是五点十五分,我边跑边想着这个时间妈妈应该已经在长堤另一端的土地上被闹钟拽起床了。以前还在家乡念书时,每天起床前一小时妈妈的闹钟就会预先响起,她到厨房去烧菜做饭,再拿着清洁用具将家里打扫一遍,扫到我房间来时,便打开那致命的白灯逼我起床。十多年了,不管妈妈的工作如何变换,她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烧菜做饭的习惯就这样一天也不变地持续下来。中学时期,有严重赖床习惯的我甚至对清晨时妈妈走在楼梯上顿缓的脚步声和打开我房门的声响感到恐惧。

    我轻松地完成了第一公里,呼吸处于平稳状态,当录音员播报一公里的完成时间与速度时,出乎预料地比我之前进行的所有训练来得快。跑步鞋踏在跑道的落叶上发出清脆的啪唊啪唊声响,大马路上依旧没有来往的车辆,没有任何行人,只有一字排开的路灯发散出笔直的光线,空气中泛着微妙的白色颗粒。我大胆地离开跑道,在巴哈无伴奏组曲的推动下到大马路中央继续向前行进。跑着跑着,就这样完成了第一圈路线。

    三个月前,我坐在家中饭桌前和妈妈相觑着吃饭,桌上摆着妈妈炒的菜豆和蛋花汤。乳癌复发了,左胸下有硬块,她低着头边用筷子捣着饭边说,仿佛在报告着再平常不过的例行家事。然而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五岁的某个夜里,爸爸牵着我在巴士站旁等待,一辆老旧的巴士像怪兽一样把妈妈吐出来,她穿着宽松的粉色连衣裙,脚步异常轻盈,提着行李袋向我走来。我从来没体验过跟妈妈分隔三日之久,我好想念她,跑上前去想要紧抱她,然而爸爸把我拉向身旁,说妈妈刚从医院回来,身上有伤口,我不能弄疼妈妈。十一岁,妈妈癌症复发,我随同爸爸哥哥到医院去陪伴妈妈动手术,我为妈妈清洗我们一起涂上的同色指甲油,看着爸爸带着紧绷的脸孔把五位数的支票交给医院柜台。手术结束后第二天,妈妈像个孩子一样吵着要回家去,一来节省住院费,二来放不下无人主事的家。事隔多年,我以为那一切已经成为妈妈的过去,她无需再回头,无需再重新将那些苦痛的经历走一遍。

    高中毕业后的几年下来,家中的经济每况愈下,我靠着奖学金得到去邻国升学的机会,但也因此似乎削弱了我和家中的那一份羁绊。自从妈妈癌症二度复发后,一股沉重的阴霾笼罩着本来就不太幸福的家,每一次费尽心思地拨冗回家探亲,只见她越发焦虑,开始频繁地对家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发脾气,和爸爸为了拮据的经济状况而争吵。

有的时候,我会在心里细数自己有多久没看见妈妈发自内心的微笑。

这让我在近来每一次回家都被一股紧张的氛围给吞噬,每一次的争吵都增高了爸爸妈妈之间的那道厚墙,在他们的世界里,仿佛不再看得见对方。妈妈的每一个愁容都在我心中刻下了深邃的痕迹,悲伤的情绪积积压得我体内的免疫力逐渐消耗殆尽,我缺乏让自己即使每日浸泡在家庭争执中也能处之泰然的能力。在这样的窘境下,我宁可孤身一人待在学生宿舍里,图得一丝宁静。然而,妈妈的辛劳与苦痛是我心中的疙瘩,我打从心底地认知到,我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坚强。

作为一个没有经济能力,没有收入的大学生,我不能为家里解决任何金钱难题。除了努力让自己做好关怀母亲的本份,我想只剩跑马拉松了。

在马拉松过程中对自我体力极限的突破、与先天贫血生理障碍的对峙,在坚持与放弃之间的挣扎,这一切也许能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妈妈与病痛战斗时的苦痛,以及那所需要的庞大勇气。

当录音员报告我已经完成11公里时,时间已经是早晨六点半,不知不觉地带着稳健的步伐跑了一个多小时。然而,在我完成第三圈路线时,先前轻松的步伐与平稳的呼吸顿时被打乱,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辛苦,绵密的汗水从我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争相渗出,鼻子每一次呼吸都会感觉到连接大脑的神经在刺痛,双脚开始酸痛不已,每一次抬起脚来跨步前进都需要使出双倍的力气,耳机传出巴哈第五号C小调组曲,那是极挑战手指跨度的一组曲子,深沉而哀婉,不断拨动着我心里最脆弱的心弦。我的嘴唇开始感到干裂,慢跑着去自动贩卖机投下事先准备好的硬币,为自己买了一份运动饮料。我从贩卖机黑色机身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泛着红晕的双颊,凌乱的马尾和汗湿的浏海。为了不让体温冷却下来,我边喝着饮料补充水分,边在原地持续慢跑。对于剩下的那一半路程,在我心底充满了未知数。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当下仅剩的资产,只是一双软弱不堪的双脚和窄小的肺活量。

我继续向前奔跑,耳边传来第一辆公共巴士开始驶进校园的轰隆隆声响,它与我的距离逐渐拉近,司机用汽笛警示我,我反射性地闪躲到一旁的跑道,看着它划破黑暗的亮眼车灯渐行渐远,粗燥的引擎声随着卡撒尔斯对组曲尾音的减弱处理一起消逝在空中。风拍打着我被汗水濡湿的双耳,录音员持续在我完成每公里后报告速度。

17公里,我感到史无前有的疲惫,仿佛全身的水份都已被汲取殆尽,双脚不再有抬起向前行进的力气,右手紧握着宿舍钥匙,脑袋里不断重复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但我清楚自己已经达到体力的极限,一股强烈的睏意几乎绑架了我的意志力,放弃的念头不断地催眠着我,我低头望着自己努力重复抬起再放下的双脚,妈妈的声音不断在脑海里回响,夺眶而出的泪水与汗水参杂在一块,随着风的呼啸而消逝在我脸颊上。

她被送进手术室的那一天,我因为期末考而缺席了。在收到哥哥的信息通知妈妈已从麻醉中苏醒后,我马上打给了她。她拖着单薄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她好痛,好想睡觉。上一次回家,妈妈已经把头发剪到耳垂下,宽松的居家服依旧掩饰不了她变得平坦的胸部。癌细胞扩散到肝部了,妈妈说。她拒绝做化疗,不忍看见自己的头发掉光,害怕因此影响到自己的工作,害怕家里断了收入,害怕自己不能在那艰辛的过程中支撑到最后。我们比谁都清楚不做化疗的代价是什么,不在新加坡的日子,我三天两头为妈妈打一次电话,每一次对她苦口婆心的规劝都让我红了眼眶,每当我提及做化疗的事,她总是百般转移话题,不断找借口想结束通话。她说,这是一个不用吃药的病,更正确地说,是一个没有药物能够治好的病。使我心中留下最深伤痛的,不是折磨她的癌细胞,而是她微薄得可怜的求生意志。

到底需要为妈妈注入多少勇气与意志,才能让她接受化疗?同样的问题无时无刻在忧扰着我,每一次不能为情绪找到出口时,我总选择去跑步。所完成的里程数也随着日子逐渐增加,从最开始的3公里、8公里、11公里,一直到当下正在挑战的21.1公里。

我想,也许此刻的妈妈和自己一样,正处在她人生的第17公里,徘徊挣扎,我终于认知到,是那压倒性的放弃念头吞噬了她完成最后4公里的力量。双脚的疼痛与精神的崩垮让我的眼泪不断夺眶而出,我来到了完成马拉松的最后一圈路线,当我抵达最折磨人的上坡时,我抱着一丝微弱的意志,看见斜坡上蜕掉黑色外衣,渗着宝蓝色的天空,云端透出的自然光线把建筑物的轮廓线条勾勒得越发明显。路灯已被关上,耳边传来早晨鸟儿的鸣声,跑道上渐渐出现了正在晨跑的人们。我无法想象自己当下的样子是多么狼狈,喘着粗气沿着斜坡奋力前进。

这时,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运动衫的女生从我身旁跑过,她踩着稳健的步伐,在她摆动的马尾下,我看见印在她衣服后亮红色的”21.1KM Finisher”字样,这顿时给了我巨大无比的心灵悸动。巴哈六首无伴奏组曲已经播放完毕,天亮了,意味着我已经跑了两个小时十五分钟,似乎从黑暗与孤寂中跑到了另一个世界。电话随机转换成萧邦的波洛内兹舞曲-“英雄式”,我似乎被穿着浅蓝色运动衫的女生牵动着,不断地向前行进,不断地怀着想证明给妈妈看的意志力,想要证明她并不是孤单一人,我正在付出同样的努力和她一起奋斗。

最后的一百公尺,我抬着头看着在蓝天翱翔的几只飞鸟,它们背后的刺眼阳光仿佛给了我无限的力量,在录音员播报21.1公里半程马拉松完成时,我停下了脚步,脑袋似乎还无法平静下来,我拍打着手臂上的盐结晶,随即瘫躺在跑道上,瞇细了双眼仰视着透过树叶缝隙的阳光。


回家去吧,也许生活中并没有跨不过的障碍。




4 条评论:

匿名 说...

很佩服你的勇气, 加油!

Yih Perng Khoo 说...

你能為媽媽做的莫過於好好充實自己的生活, 知道你過得開心, 她就會覺得滿足, 并且為妳感到驕傲

Unknown 说...

讀完後一時間無法言語,交織的敘事引人入勝,但最可貴的還是其中滿滿的真情流露。似乎總是透過文章了解更多的妳,很精彩。

常阳 说...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冰心先生笔下的小橘灯 和 那为小姑娘 也竟不住的想问 你的妈妈好起来了吗 大家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