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侧过身面向左边的床位,室友仍背对着我熟睡着,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背部随着固定的频率微微起伏着。我撑起沉甸甸的身体,脚趾头触碰到冰凉的地板,那股凉意总能让人霎然清醒。我小心翼翼地开门,深怕惊醒了室友,随即映入眼帘的是带着惨白色调的早晨,不带有任何一线晨曦,带着雨丝的冷风吹动着左邻右舍晾在绳上的衣物,衣架的互相碰撞发出嘎嘎的响声。我从鞋架上的盥洗盆取了洗脸霜和牙膏牙刷,沓着人字拖步向共用厕所。
这样的循环往复已经迈入第两百多个日子,我仍清晰记得第一天到大学来报到,是七月的尾声,烈日毫不留情地汲取我们的汗水,爸爸和哥哥替我提着一袋袋的行李打开了宿舍房门,左右两边各置了一个单人床位,书桌,以及衣柜,一股潮湿的霉味猛烈地扑向我们。爸爸简略地交待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便同我道别关上房门,我似乎是个全然不需他多加担心的孩子。那一告别的转瞬便象征着人生另一阶段的开始。一切是如此迅速,我攀坐在木地板上,自己仿佛是个附着在伞沿的小雨滴,经历了时间的冲刷总需要被甩落出去,朝未知的方向冲刺,着地,融入另一个人文环境的洪流。那个炎热的下午,我拿了买电话卡附送的新电讯小毛巾,模仿小时候常看过的日本动漫人物擦地的方式,跪在地板上来回擦地。额头频频冒出绵密的汗水,大颗的汗珠划过我的脸颊,掉落,散开在地板上。
我推开女厕厚重的门,雨声随着门的再次紧闭而被阻挡,消逝。自动感应的灯光径直一个挨一个地苏醒,扑鼻而来的是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抽风机开始沙沙地加速转动。眼前是一面大大的镜子。我凝视着镜里自己凌乱的卷发,脸上的睡痕,额头上因为过度熬夜而争相冒出头来的青春痘。时光就这样匆匆地推着我向前行进,从我脸上划上一个个明显的痕迹。
我习惯边刷牙边看着镜里自己褐色的眼睛,幻想着种种不合现实逻辑的问题,思索方才残留在脑中的梦境内容,是那么地模糊不堪。厕所外不时有脚步声将我拉回现实,我含着满口牙膏泡沫看着两个穿着宽松睡衣的女生从我身后走过,她们关上两个相邻的厕门,边解手边交谈,字字句句都是典型的新加坡式英语。
我一边刷牙一边悉心听着她们的对话内容。
还记得在这个大学里,第一次在讲堂课中进行的小组呈现,我说着一口破碎的英语,刻意地闪避着眼前一道道冷刺的目光。在这个大环境中,我的英语会话能力特别得像是个新品种。那一次,我见证了自己潜意识里能力最残缺不堪的一块区域。回到宿舍的那一刻,我被从不曾体会过的不安全感缠绕,无力地拿起了手机播打远洋电话给爸爸,在电话另一头接通,爸爸的声音传来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决堤了。当时的自己只想不顾一切,直奔回家。
从厕所回到房里的时候,灯光依旧是暗沉的,室友似乎全然不被我的脚步声与开关门声所惊醒,身体依旧缓和地起起伏伏,仍在这个微凉的早晨喂养她的睡意。我依着穿过窗帘,照耀进房里那微弱的晨光以及桌灯,打点镜里的自己。换上了轻便的恤衫和牛仔短裤,我为自己涂了一块牛油面包,边吃边将两本厚厚的乐谱及小型节拍器塞进前晚整理好的行囊,再步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地关上,在房门关上前,室友仍背对着我,室里的风依旧微微吹动着她睡乱的头发。
从房间走到十五号宿舍前的巴士站总需要经过许多错综的转角及阶梯,我背着被塞得鼓鼓的背包,耐心地走着。忆起刚入住时总会在这迂回的迷宫里走失,自己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熟悉这一栋大宿舍的结构。经过某个房间时,隐隐约约地听见里头传出拨吉他弦的声音。有个房门神秘地开了个小缝,从门缝向内窥视,里头却是一片漆黑。我常常在这一条条走廊里穿梭时与形形色色的住客插肩而过,已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於人文的大杂烩。在异乡,自己仿佛恒久都是孤立的个体,若捕捉到相同味道的语言便是件极为难能可贵的事。在十五号宿舍的闸门处总有只胖胖的大花猫慵懒地缩卷着身子,它挨着墙打盹,雪白的毛上染着些许褐色的斑块,身旁是堆成小丘的猫食。它一如往常,不可一世地瞥了我一眼,似乎世界只需要自己供给自己关爱便已足够。
走出闸门后经过阴暗的走道,随之映入眼帘的是嵌夹着雨丝的绿意。巴士的喧嚣打破了大自然的静谧,我看着巴士前后门嘶一声的打开,几人缓慢地走下巴士阶梯,我抓紧沉甸甸的书包便奔向巴士站,脚下的布鞋薄薄地拍打着柏油路,背包随着我的奔驰而左右大力摆动着。随着众人钻进巴士肚里,我找了空置的双位,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巴士轰隆隆地震动一下,继续笨重地向前驶动。我瞰着窗外的景物,一辆辆的巴士在大自然丛林中似怪兽,由远处驶来,变得愈加庞大。车上播放着933电台的新闻报导,巴士司机凭空说着陌生的中国地区方言,时而向迎面而来的巴士上的司机打招呼。到了大学方才真正开始乘搭公共交通工具,我的家乡是个小城镇,镇里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数辆汽车,镇民们都有着独立驱车外出的文化。
到了目的车站等待转车,眼见就要中午了,雨依旧稀稀沥沥地下着,濡湿了躲在云层后羞涩的阳光。我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把耳机塞进耳朵,按下手机上的音乐播放键,十指随即在大腿上跳跃,凭空想象黑白键,复习着最近正在练习的莫扎特奏鸣曲。我不禁想起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每每犯瘾想弹琴,都将是个艰难的任务。我总得花上至少半小时从宿舍等待巴士,一直到位于校园另一端的老建筑物才能瞥见琴房的影子。那段走上老建筑物的斜坡路总是让人走得沮丧,到了尽头还得爬上冗长,不见尽头的阶梯。经过两个学期的频繁光顾,管理琴房的叔叔总会看我推开办公室大门时便亲切地叫出我的名字,对我闲话家常再递给我琴房钥匙。总是地经历这么一段繁琐的过程,才能喘着粗气,汗水淋漓地到达琴房。这让我开始忏悔,以往在家中不好好珍惜伸手便可及琴的时光。到了异乡,方才领悟生命中的一切并非理所当然。
我从树丛的间隙望见远处快速地驶来亮着199红色字号的巴士,在我慌忙地摸索着昨晚塞进背包里的易通卡时,它已莽撞地在我眼前停下。上了车,纵使巴士上仍有空位,我依旧惯于站着。巴士猛开的力量却总会让人重心不稳,一个不当心便会踩到身后陌生人的脚,当下总需要低头说很多次抱歉才能得到谅解。我扫视着车上的人们,老老少少都紧闭着双唇滞望着前方,每个人之间都有着一道无形的墙。这城市进步,美丽得慑人,人与人之间的温情与笑容却少之又少。我常想,五年,甚至十年后的自己是否也将全然融入这样的环境,忘了如何对世界微笑?
电车有股神奇的力量,它让身处这个阶级性社会的人们在踏入车身的那一刻变得不再参差不齐,不再有人太明亮,不再有人太黯淡。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驶进,驶向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
我乘搭着晚上七点钟的回国巴士,当它快速驶向马来西亚关卡时,夜幕已冉冉下降,我转头看着窗外渗着蓝调的黑夜,街灯不断地在后退,远方海平面上一字排开的是闪烁的城市灯火,仿佛在诉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黑暗中,我从车镜的倒影看见自己浅浅浮现的脸庞,以及那双略显褐色的眼眸。附着在镜上的小水滴艰难地往下滑落,划出了一道道瞬息即逝的水痕,它们有的时候会因缘巧合地结合成一个圆鼓鼓的大水滴,一齐迅速的滑下,转瞬消逝在我眼前。海面上的涟漪一层层温柔地推进着,我想,自己随波逐流了那么久,现也终将被推回真正属于自己的故土。
巴士缓缓地停下,车门开了,我独自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走向关卡。周围的空气是那么地熟悉,亦是那么地冷寂。再次走上巴士,它摇晃晃地驶向前方一道刺眼的白光。
我回来了,我对自己说。又回到了那最真实,最不需要掩饰自我的地方。
(摘自第十五届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得奖文集-散文组-陈晓彤)
4 条评论:
:)
“电车有股神奇的力量,它让身处这个阶级性社会的人们在踏入车身的那一刻变得不再参差不齐,不再有人太明亮,不再有人太黯淡。所有人都朝同一个方向驶进,驶向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地。”
我喜欢这句,嘿嘿
不管過了多久,都還要對自己、對身旁的人、對世界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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